失足時,才發覺我那被支撐的軟弱
最近被診斷為焦慮症轉憂鬱症,並有自律神經失調的症狀。
平常會不由自主地顫抖、全身緊繃、搔抓身軀,嚴重時會大叫,甚至過呼吸到暈眩。
白天時被希死念慮填滿思緒,失眠的夜晚則受憑空捏造的悲劇侵擾。每天都是一場不會勝利的戰役,僅是待在場上就足以讓我血肉模糊。
事情的開端是租屋問題。
去年10月換租屋,豈料卻踩到地雷,隔音非常差。才發現房東原本將兩戶打通成一戶自住,日後出租時才把牆壁填回去。懷疑這是問題所在的我,為了逃離這個連鄰居咳嗽聲音都聽的到、24小時都與陌生人的生活緊鄰的糟糕居所,便迅速打開租屋網,又開始找起下一間租屋。
小心避開類似上一間租屋的屋況,我在今年2月搬遷到另一處套房。但天不從人願,沒想到又碰到相同情形。鄰居回來看哪台電視頻道、乃至如廁洗澡的時間我都一清二楚。
「啊啊...這下又得再搬了。」我認命,隨即打開這幾個月早已翻爛的租屋網,剔除這兩間租屋的共通特徵——我也確定是噪音問題所在——一定屋齡以上的老舊華廈,再度投身尋找居所的疲憊過程。
但這次就沒那麼順利了,雙北老舊的市容與高騰的物價讓找房子變得十分艱難,一旦避開老屋齡的建物,租金便高出好幾個價位。提高預算、往較偏僻的地段找...等等,雖然試過各種妥協方案,但還是遲遲找不到可以接受的物件。
每天下班回來刷租屋網,假日就到處跟房東約看房,即使偶爾行程出現空白,在這個不知何時會出現他人氣息的空間中,我也時刻無法放鬆下來。
久而久之,我漸漸沒有心情吃正餐,只偶爾吃點零食;原本不算太困難的事務工作也愈發無法集中,頻頻出錯;下班回家倒頭就睡,連基本洗漱都不想執行。
直到某天早上,我被鬧鈴催促喚醒,卻發現無法爬起來上班。
起初,我以為只是暫時性的意志消沉,但一天、兩天、一周、兩周....隨著缺席的天數愈多,我不情願地察覺到這並非尋常。
每天,向公司請完假後,如釋重負的安堵只維持短暫幾個剎那,無止盡的焦慮與恐慌便隨之向我襲來。
「那聲音什麼時候又會響?」
「好吵。」
「請假太多天事情會愈積愈多。」
「吵死了。」
「下次跟房東約的是什麼時候?」
「不要吵了。」
「還要這樣維持多久?」
「不要說話。」
「得動起來才行。」
「安靜。」
「冰箱的蔬菜快爛掉了。」
「閉嘴。」
「垃圾還沒有倒。」
「好吵。」
「那聲音又在響了。」
「是誰?」
交錯的思緒排山倒海,勒緊我的意識,令我怎麼搔抓都掙扎不開。
焦慮症況固然可怕,但更棘手的是每天仍毫無分差壓在肩上的責任。早上出勤,處理工作,適度運動,正常飲食,偶爾娛樂維持心情愉悅。這些生活在社會中不得不完成的任務,一切都是為了不讓我這顆齒輪失序脫軌。
如同現在。
若放在以前,大學翹幾堂課、消失一陣子都算見怪不怪,沒人理會。而且期末考完後還有寒暑假可以長期休息,調整被壓力摧殘的身心。但身為社會人士的現在,才發現當安全網被撤離後,不知何時會襲來的異態對於脆弱的日常是如此致命。
在吸入致死量的異常之前,我必須求救。
但問題是我真的不想。
撇開所有顧慮的最佳解很容易就能想到:假日回老家休息,暫緩壓力;請家人幫忙製作調理好的食物,降低平日攝取正常食物的門檻;若有必要再請家人陪同找房,可以多一雙眼睛一起尋房、評估。
但唯一且最大的顧慮卻不是我可以輕易忽略的——我那災難性的惡霸父親。
這是已經上演千百遍的劇本:
我出問題,我媽來幫我,那個男人卻在旁邊怒罵我媽沒有把孩子教好。
我妹犯錯,那個男人把其他親戚找來合力公審她,希望把她「導正」回來。
我弟文科成績不如預期,那個男人抓住這點不停說教,完全無視我弟身為二類組、足夠用他極度優異的數理科來挺過大學申請的事實。
有這個一個無法溝通的爆彈家長,我當然是能遠離愈遠愈好。若非必要,絕對不踏進那烏煙瘴氣的家門。因為一旦事情被他插手,必定會給我帶來遠比能獲得的幫助更大的災害。
然而,也許是長期焦慮狀態弱化了我的判斷力,或是這次事態實在糟糕到超出我的極限,我最後還是放棄掙扎,向家裡求助——完全不知道這又是另一波無情攻擊的導火線。
周末回老家時,面對父親對於我易於反常的行為(主動回家)以及關於我近況的追問,雖然我竭力敷衍過去,但還是無法阻止那男人多此一舉的「關懷」。每當我因精神狀態不佳而請假或晚出門上班時,父親就會以一種彷彿撞見十惡不赦的罪犯一般,用驚恐的語氣盤問我「異於常軌」的行為,甚至把這件事散布給親戚好友,希望他們來「關心關心」我。
對於我這種平常在社交場合就想當空氣、最喜歡一個人獨自行動的I人而言,父親的舉動無疑是一種毒藥,加重我原本就坑坑疤疤的身心狀態,焦慮症狀也愈發嚴重。
此時,尊重我的行事作風而原本在旁靜觀其變的母親,看我的狀況一天比一天糟糕,於是決定積極干涉進來。雖然我剛開始曾拒絕她的幫助,但精神狀態已快無法正常生活的現在,我終於放下自己的原則,半推半就接受了她的善意。
首先,她用我怎麼也猜不透的說法,說服父親不要管我,避免我繼續惡化下去;再來,她幫我準備伙食,希望均衡的營養素能最低限度維持我的活動;最後,她陪我一起找房,幫助我解決問題源頭。
在紊亂且慌忙的4個月過去後,我們總算是找到一間符合條件的租屋,為這齣風暴敲響了中場休息的鐘。
搬家過程則是我弟幫了我許多。整理、打包、搬運等等重活由他這位男丁扛下,配合搬家公司的服務,幫助我早日遷移到新居,盡快安定下來。剛搬到新租屋時,我媽偶爾會過來瞧一下,看我是不是還活著。朋友們也不時捎來關心的訊息,祝我早日好轉。
直到近期我去身心科就醫,才時隔多月恢復能夠自理的正常生活。
「人無法獨自活著。」這是我曾嗤之以鼻的金句。我一直以為自己今後也不會改變,會一邊嘲笑這句話,一邊享受屬於自己的孤獨時光。
但經過這次事件,我發覺自己並不能全然拒絕這句話。
我可以喜歡孤獨,畢竟這是我自己的人生,要用什麼風格活著隨我樂意。
但當劫難堵在前路,憑我一己之力無法跨過時,我就必須喊聲求助,借助他人援手甩開臨頭的大難。如果始終鑽牛角尖地盲目狂衝,恐怕在衝破困難之前,我就將被自己擊潰在半路,連繼續向東追尋明日的資格都被剝奪。
而無法輕易發出求救信號,一直是我的軟弱。
因為我打從根底不相信人類,所以那聲求援呼喊才總是卡在喉頭,苦澀地扎著我的呼吸吧。
究竟是什麼造成了我的人間不信?太多心知肚明的創傷與過往閃過心頭:
只要向外求救,就可能會受到難以控制的干涉。
只要向外求救,同時也將暴露自己處境的艱難,讓人有機會趁虛而入。
只要向外求救,就算真的受人幫助而脫離險境,日後也可能以此為由被他人勒索。
我的顧慮只怕是列舉不完,始終有份疑心懸在那裏,阻止我向他人喊聲。
所以我不喜歡人類,也不曾全然信任與我交握的任何雙手。
如果這種互動只會衍生猜忌與分裂,那我寧願關在自己鞏固的堡壘裡,掩耳蓋過外頭的叫喚,直到我被自己的哭聲震聾。
但沒想到這次居然險先被自己勒斃,讓我不禁重新思考自己對待人與人間聯繫的態度。
從前,討厭人群的我希望堅強到足以不依靠他人活下去,但事與願違,我遠不及自己的理想中的韌度,甚至比我認為的一般人還要脆弱易碎。
比方說,這次以租屋問題為開端而引發的焦慮症併憂鬱症,其實早已在過往瞥見一些徵兆:
高中時,我曾因學業壓力一度休學;大學時,因車禍傷勢影響生活導致出席率稅減,而後愈滾愈大的學分問題也讓我精神潰散多次;出社會後第一份工作也是磕磕絆絆,其中不乏下班後倒頭就睡的昏天暗日。
每當問題發生時都是類似的症狀:自律神經不穩、憂鬱情緒、動力低下、生活節奏紊亂...頂多是沒有嚴重到需要就醫的程度。
而關於每次我能渡過劫數的原因,現在想來,其實都有他人的幫助參與其中。
高中時期,有賴家人的支持讓我能決定休學。而復學後,更多虧老同學傳下來的教科書、筆記等等,才讓我順利銜接落下的進度。在新班級認識的朋友們——後來成為如今仍保持交流的摯友——也使我融入群體,脫離午休時默默低頭吃飯的邊緣人狀態。
大學時期,因翹課太多而面臨學分危機的我,靠著同儕間流傳的涼課情報以及高中老同學施捨的講義、考古題,才好不容易拿到畢業證書,迴避延畢的命運。
成為社會人後,在第一份工作中擔憂職涯發展的我,依著向親戚諮詢而得的建議轉換跑道,跳到了目前還算是能待的職位。
他人的助力明顯存在,只是那些坎實在太痛,以致我緊盯著自己狂奔的雙腳,一心只想早日逃離這片黑暗,而忘了在旁守望我的燈火。
是這些無數雙手支撐我妄自孤僻的軟弱,讓我得以爬坡過坎,不在半路倒下。
如果這些支撐我的手不是把我推下懸崖的威脅,那曾經與我交握過的手,或許也並非都是扼住我氣息的敵人。
即使經歷了這麼多,我仍舊是那個討厭人群、喜歡孤獨的我,但當天崩地裂,我的小圈圈糧食不足時,也許我可以不用那麼害怕踏出自己劃下的界線,儘管探頭到別人家借點存糧。而當有人敲響我家大門求水解渴時,我也會不吝嗇分出一壺涼茶,就像我曾經得到的那樣。
希望往後對於他人伸出的手,不論是友誼的招呼或互助的善心,我都有回握的勇氣。
因為世界廣大,我很渺小,人要隻身活著,實在太過孤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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